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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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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三年後,當白羊座黃金聖鬥士穆再次見到女神的時候,他已經把一個無比沈重的事實忘得差不多了。他無法不忘卻:爭奪聖域的戰火尚未燃盡,海皇的洪水已經開始席卷大地,他並沒有分心的時間;更何況知道這個秘密的關鍵人物都已經去世,就只剩下他自己,還有幼時無意分享了他的悲傷的戰友。於是艾奧裏亞與他一同跪在女神身前的時候微微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眼神一如既往地沈重而覆雜。黃金獅子抽了抽嘴角,有什麽話語幾乎脫口而出,但最終艾奧裏亞選擇沈默。穆亦是一言不發。真相永遠不會改變,但是會喪失說出口的意義。

其實在海戰和冥戰之間的那段時日裏女神曾問過他,“穆先生,您的父母親人,這些年來他們都還好麽?”

穆許久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能聽出來,女神的這個問題如此篤定又滿懷感慨,顯然另有深意。仿佛是永恒的沈默之後,穆小心翼翼地說,“女神,您的意思是……”

“事情我都清楚,”少女低聲說,平靜的語氣聽不出是忍耐還是淡漠,“艾俄洛斯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是,”穆應了一聲,又是沈靜良久才添道,“父親母親這些年來都很好,身體健康,生活也很充實。其實我一直都陪在他們身邊,直到您歸來聖域的前一年。”

“那就好,”少女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短暫而微弱的笑容。

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說,“女神,如果……”

十三歲的戰爭與智慧女神打斷他的話,極為溫柔地說,“你也知道,穆,多半不會有這個‘如果’,不是麽?”

於是穆也是微微笑了。沒有如果,他自己也說過這句話,不是麽?既然接受了命運給予的職責,

又何必駐足不前貪戀也許錯過的風景?他早已選擇放棄。他垂首致禮,道,“您說得是,我的女神。”

直到戰爭徹底劃上句號,直到灰飛煙滅的盡頭全新的生命再次開始,直到這一刻穆仍然不確定前方是否還有一個“如果”。

穆回到白羊宮中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大半。沈睡之誓大典結束已經好幾個鐘頭,說不定已經有人踏上離開聖域的旅程,而穆卻剛剛回到白羊宮中,甚至連金光閃耀的頭盔都未摘下。

他還在恍惚。

從今以後大約便要各奔東西了吧?應該是沒有機會了。

聖戰結束,所有聖鬥士覆活至今已有一個月。這本應是個充滿歡欣慶祝的季節,但為了覆活數十位戰死的聖鬥士女神元氣大傷,再加上聖域裏本就諸多傷者,而剛剛覆活的戰士也都需要時間療養,更不用說才開了個頭、仿佛永遠處理不完的俗事雜務,這一個月來聖域可謂疲於本命,甚至感覺不到戰爭結束的閑暇。而眾人漸漸康覆之後,忙碌又被分別在即的傷感取代。幾個小時之前女神將八十八名聖鬥士與聖域的所有人員聚集一堂,然後在眾人面前又一次重覆古老的誓言,正式宣告聖戰的結束和聖域的沈睡。

——吾手中無裁決亦無正義,無王權亦無革命,無恩典亦無拯救。榮光皆為世人所有,愚行亦為自由。冥河為吾見證,從今日直至永恒。

這是一個古老的儀式,據說每次聖戰後曾為邦國守護者的智慧女神——如果她還活著——都會再一次重覆這個誓言,宣告自己絕不以神力改變人類世界軌跡的決心。這一次的沈睡之誓或許比以往的都更加溫馨一些,畢竟這一次在臺下聽女神宣誓的是聖域的所有人,無一例外重新獲得了生命。這也是最後一次了;聖戰再也不會重覆。這一天之後,曾經被神的戰爭剝離人類世界的所有戰士們終將獲得像常人一樣生活的權利。

按照儀式女神宣誓之後聖鬥士本該重覆誓言。畢竟女神的聖鬥士並非普通人,都是手握開天辟地的力量的戰士,若他們濫用力量插手人間的俗事,那和女神親自出手卻也沒什麽不一樣。但是這一次女神卻對眾人說道:不用了,你們也應該享受常人的生活,也應該擁有開拓未來的自由意志,你們可以經商,可以從政,甚至鬥爭與革命都可以,自己於心無愧就好;只要記住莫要濫用聖鬥士的力量,制約仍然存在。

穆聽到那些話時不免一楞。艾俄洛斯明明接任了聖域教皇的位置,女神卻仍然說的是“制約仍然存在”,主語不明,沒有聖域,也沒有神。然後他便想,這一次大約是真得結束了。

作為教皇的嫡傳弟子,在穆的心目中聖域是一個永恒的存在。就算經歷過劇變,就算早早地離開聖域甚至學會提防來自聖域的一切,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聖域會真正地永遠地沈睡。確實,聖戰結束了,聖域將會在最後一任教皇的守護下終止它的存在,所有的人都將回到平常的生活中。

那麽神呢?

聖鬥士們雖然擁有讓天地失色的力量,但終歸是人,總有父母兄弟親朋好友,總有向往的地方愛好的事業,或許還能回歸平常。那麽戰爭與智慧女神呢?她無心也無法成為人類,甚至她最大的擔憂便是自己的意願會改變人類世界的軌跡。一旦保護人類世界不受神魔侵犯這個存在意義消散,又還能用什麽留住她?

這些日子裏穆一直在猶豫是否應該開口,又該如何組織語言,但到了最後他也沒將話說出口來。本來想著他們之間還有黃金聖鬥士和女神這層羈絆,便是不說也不至於形同陌路,而如今或許真是永別。

罷了,重見女神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到了。少女嬌美的身軀承載著智慧與戰爭女神億萬年的記憶和無窮的力量;他的妹妹甚至從未存在過。他只是無法忘記年幼時抱在懷裏的一團,還會扯他的頭發,亦或是在日本第一次悄無聲息的會面,望見一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眸,還有每年九月一日時父母忍不住的嘆息和想問又不敢問的神色。想起這些的時候他總是不免有一絲不甘。

穆大約是太出神了,走進白羊宮才發覺熟悉的纖細身影,正靠在一根石柱上。穆單膝跪下,摘下頭盔,一絲不茍地禮道,“參見女神。”

“請不用多禮,”紗織說了一句,然後便沈默了。

穆站起身來,望著微微蹙著眉頭,似乎滿腹心事的女神,大約便猜到了這次會面的意義,卻仍然無法開口。海戰前夕他們其實已經將一切都說得明了,卻又說得太決絕,以至於之後的戰爭中他們便真只是女神和半個代理教皇的黃金聖鬥士,而到了這一刻,似乎新生與和平也無法挽回當初的決定。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女輕聲說道,“之後穆先生……穆是打算回到家人身邊麽?”

“是的。”

然後又是沈默。也不知過了多久,紗織問,“這一個月來……穆是在故意躲著我?”難得的,她的聲音裏有一份怯生,幾乎不像是捍衛世界的女神。

好在問題簡單,於是穆斬釘截鐵地搖頭。“並沒有,”他說,“只是您一直在靜養,我自己也在養傷,只是不敢擅自打擾。”

“如果你來看我,也算不上是打擾吧,”紗織的聲音似乎平靜,卻遮不住失望。

穆定了定心神,開口說道,“雅典娜女神……”

少女幾乎是有些受傷地看著他,問,“穆一定要這麽稱呼我麽?聖戰已經結束了。”

“但是您仍然是智慧與戰爭的女神,幾個小時前又重覆了一遍沈睡之誓。如果世人的榮光與愚行註定不屬於您,我也不欲困您在此,成為您遵守諾言的絆腳石。”

少女緩緩地點頭,說,“我懂了,穆是一個非常顧全大局又堅定的人。你說的不錯,神的身份是無法摒棄甚至無法忽視的存在。想要擁有普通的人生活在我而言確實是一個不現實的奢望。只是對不起你了,穆,我是一個糟糕的妹妹,更是一個糟糕的女兒。既然作為一個人類降生,我必然會擁有人類的血緣羈絆,也必然會給一個家庭帶來災難。我真得很抱歉,穆,對不起。我知道作為一個戰士你不需要我的歉意,但我想對你這個哥哥說聲抱歉,還有你的父母。不過也慶幸是你;如果你不是我的戰士,只怕連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不需要道歉,畢竟你是為了守護這個世界,”穆再次在少女面前跪下,柔聲說道,“也不要說什麽不現實的奢望;沒有什麽願望太過奢侈。如果家人是你的願望,我一定會幫你實現,我會帶你回家。這也是我的願望,哪怕只有一瞬間,哪怕你終究不能久留,我也願意——更重要的是,我確定我們的家人也是這麽想的。我只是不清楚你的願望,想問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開口。”

少女顫巍巍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還以為,”她說,聲音中的一絲顫抖幾乎像是哭腔,“那時候話說得太兇,如今哥哥不要我了。”

——·——·——·——

之後的日子裏,盡管聖鬥士們漸漸離開聖域,紗織卻仍然忙著聖域的諸項雜事。聖域的脈絡遠比她想的寬泛繁覆,要理清諸項事宜也不容易。但就算再忙,紗織仍然瞄著機會去了一趟市中心,拎回來兩大袋子各種關於中亞國家風土人情的書目。她提著書來到白羊宮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知道穆可不可以告訴我從哪裏開始?”又拖出一本大約已經開始翻閱的書本,問,“這本會不會比較有用?”

穆掃過書名,是《塔吉克斯坦和帕米爾高原》,還是布拉特的旅行指南,不免現出一個少見的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搖頭說,“家在哪裏你就是靠猜的?怎麽不先來問我?”

紗織臉微微一紅,小聲道,“帕米爾山脈大部分是在塔吉克斯坦境內,所以我猜是那裏。不過吉爾吉斯共和國的旅行指南我也買了。”

穆仍然搖頭,於是紗織頓時緊張起來,問,“不會真的是在阿富汗還是巴基斯坦吧?”

穆沒有回答,反問道,“如果是這其中之一呢?”

紗織絞著手,半晌才說,“你也知道我不能插手的,盡管那裏……不知道爸爸媽媽他們會不會願意搬到別的地方居住?當然也許只是我偏見太重,想多了,或許很多地方還是安全的?我也不清楚那邊情況到底怎樣。”

穆搖頭道,“還好不是。家在塔什庫爾幹,在中國。”

紗織大大松了一口氣,“竟然是中國,那可好多了。”

“大約是好些,但也只是相對而言,”穆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你在日本長大,之後便來到聖域,熟悉的也只有希臘這一帶。塔什庫爾幹和你見過的地方完全是兩個世界。”

“穆不知道麽?上一次聖戰前我就是在中國長大的,雖然顯而易見現在和當年相比已經是天翻地覆,但我還是挺期待的。穆不會再讓我回城去買中國旅行指南吧,”紗織在穆身前坐下了,期盼地望著他,“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家鄉的事情呢?爸爸媽媽又是怎樣的人?”

穆沈思片刻,這才輕聲說道,“其實你出生的那個村莊就在歷代聖衣修覆者的修煉地山腳下。星矢去過那一帶,你不妨再問問他的經歷,或者你也可以和貴鬼聊聊。村莊雪山環繞,與世隔絕。去時你必須瞬移;那條山路你走不來的。村裏人牧羊牧牛,再耕種些田地,也有幾戶手工人家,生活十分貧瘠;這些年村裏的人偶爾會給巡邊軍和登山者當向導,才能稍微有些寬餘。沒有通電,至少我離開的那年自己家中還沒有通電,自然也不會有你所熟悉的現代世界產物。爸爸媽媽都是牧民,讀過的書不多,去過的最遠地方就是縣城。他們是很平凡甚至可以說很原始的人。”

紗織搖頭笑道,“聖域也一樣沒有水電沒有現代世界產物,連床枕頭被子都沒有,不也還好。你看我在聖域的這些日子裏可有什麽不習慣?千萬別信星矢的那些大小姐故事。”頓了一頓,她卻又現出憂色,問,“語言卻要怎麽辦呢?塔吉克語是不是很難學?”

穆啞然失笑,說,“什麽塔吉克語!那一片都是帕米爾語系。色勒庫爾語多半是很難學的。父母的漢語還能應付,你也不用費這個心去學色勒庫爾語,有我在。”

紗織一楞,隱隱覺得穆的話哪裏不對,問,“什麽叫‘不用費這個心’?”

穆輕描淡寫地應了一句,“只是回家與父母親戚見上一面,我和貴鬼都可以給你翻譯。”

“只是見上一面?”紗織又是楞了,靜了許久好不容易擠出來一個問句,“穆不希望我回家?”

穆頓了一頓,顯然是有一分驚訝,他反問道,“難道你想在那裏長住?”

紗織不語,竟也現出茫然神色。半晌她喃喃說道,“我,我大約還是需要在日本長住的吧?城戶財團畢竟是這麽多人的生計,而我一直都參與管理,如果要抽身也需要很多籌劃,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更何況星矢、瞬他們都在日本。可是,如果我要做一個普通人,難道不應該和家人朋友在一起麽?”

穆一時沒有回應,只是默默註視著紗織。半晌他柔聲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在日本住一段時間陪你。”

“一段時間?那麽爸爸媽媽又怎麽辦,他們會願意來日本麽?”紗織顯得很是苦惱,“如果沒有我的話你是怎麽打算的?你會去什麽地方,過什麽樣的生活?”

穆本想答一句“大約還是回家陪父母”,但突然發現事情並不是如此簡單。貴鬼正到了上學年齡,而必須仰仗支教青年的喬格爾峰腳下的山村顯然不是讀書的好地方,更何況貴鬼明明可以擁有許多更好的選擇。他在俗世中最親密的朋友早已遠離家鄉,如今正在北京讀大學。甚至他的父母,他那些並不算熟悉的親人,無疑也向往著高原之外更繁華的世界。而他自己?他想去什麽地方,過什麽樣的生活?

於是他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

紗織帶著幾分傷感微微嘆了一口氣,但穆卻是笑了,趕在紗織開口之前說,“這又有什麽關系?我雖然不像星矢他們那樣還能再過一次中學生活,但一樣很年輕,今後還有很多思考這些事情的餘暇——你也一樣,紗織。別想了,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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